我立在尖角湾黄土坡上，眼下就是将军冢了得的土丘。六百年了，祖上晏公王元亨的魂灵栖息于此，静听黄河昼夜流淌。他将生命献给了这条桀骜的河，最终却被这条河的水底寰宇兼并了终末的栖身之所。黑山峡水电站1380米的解除线如同神判，将大庙堡六百岁的骨殖千里入恒久阴沉。黄河之水终将漫过我先人的墓穴，如同畴昔吞没他披甲的身躯。
河水在春日下泛着浊光。向西望去，大庙堡古堡的残垣横亘在视野里。夯土城壁重重叠叠，明代靖虏卫十五城堡之一的气派尚未消尽。隐晦间，驼铃叮当，马蹄踏踢，丝路北谈的商旅仿佛正穿过残缺的堡门。那是王元亨将军戍守的“博罗口”，曾引而不发的要塞。祖父曾抚着堡墙上火燎的焦痕告诉我：“每一块石头王人浸过戍卒的汗血。”如今这些石头将千里入水底，血汗终被浊浪洗尽。
伸开剩余69%春风卷着梨瓣扑上我的脸。古戏班三千六百株老树倔强地伸展虬枝，树皮皲裂如祖父的手背。这片自明代孕育的梨林，早已与村落的骨肉如胶投漆。枝柯拂过村屋的檐角，梨膏的甜香渗进每一寸黄土。梨花节盛况犹在目前，秦腔震天，剪纸翻飞，酸烂肉的香气裹带着乡音——可来岁此时，梨雪纷扬之地，惟一浩淼水波。
我的脚步停在半埋于荒草的石碑前。拂去尘土，“文峰书院”四字遒劲如骨。冯德明的墨迹曾濡湿这里的纸，王继志的医典曾在此翻卷。祖父总念叨：同治五年贼氛骤起，兵戈所至，王氏家支焚毁无存。直到一九九一年，咱们才在族东谈主王瑞家中重睹先祖面孔：绢本彩绘《晏公出行图》上，将军跨骏马，三缕长髯飘拂，端倪如炬。死后护卫捧剑执印，马蹄踏尘仿佛要破绢而出。画轴障碍百年，方式仍新，而绢上骁雄与他的乡关，终将一同千里向幽冥水府。
我俯身持起一把黄土。指尖传来梨树根须的战抖，它们盘踞地下六百年，吸吮过些许代东谈主的悲欢。这些古树曾见证王元亨踏浪斩蛟的据说：那年黄河骤涨几淹金城，将军跃入浊浪，以血肉之躯平涛息浪。族东谈主在岸边守候，终于迎来河中飘来的骑者——他的身段果决冰凉，唯剩一靴不知所踪。如今黄河依旧奔涌，却要以另一种方式兼并将军誓死看守的地皮。水电站之利自是国之大计，然白银七万生民被连根拔起的痛，岂是库容数字所能称量？
村口老槐树下，几个族东谈主正将晏公画像覆上油布。绢上骏马似在不安地踏蹄。他们要把将军送往城镇高楼，在瓷砖墙壁上与塑料花瓶为伴。一卷家支压在箱底，纸页脆薄如蝶翼。我看着他们伛偻的脊背，恍见畴昔族东谈主跪在黄河滩上打捞骁雄遗体的背影。仅仅这一次，无东谈主能打捞千里没的旧地。
我独往戏班深处，俯跪于虬根盘结的老树前。指缝间黄土温热，仿佛先人的血脉仍在搏动。梨枝摩挲我的头顶，如同祖父瘦削的手。河风吹来，千万梨瓣如雪崩落。我忽然听见风中混合的声息：古堡石缝里驼铃的余响，书院崩塌前终末的书声，将军踏浪时战甲的铿锵，梨膏在柴灶上翻腾的咕嘟……扫数声息终将被水波吞没，千里入不灭的静默。
衣袋里手机嗡鸣，眷属群中显着跳出晏公画像的电子扫描图。有东谈主写谈：“水底的家，咱们带得走。”像素免强的绢帛上，将军的眼神穿透屏幕，直抵东谈主心。梨树枝叶在屏幕上投下碎影，与画中剑戟交错成网。
大庙堡终将化为河底的据说，如同王元亨斩蛟的故事飘飖在兰州城头。历史长河，总以磨灭为舟，渡众生上前。唯愿那千里入山地的夯土城墙、烽燧石块和老梨树的根须，能在幽暗水底赓续诉说：此处曾有炊火东谈主家，曾有书声朗朗，曾有将军仗剑，看守一方梨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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